忆故友

一

　　我在一岁那年就到了他家，因为他家超生了个女娃儿，原先唯一的牲畜被牵走了，终不得以，把我从孩子的外婆家赊了来。我刚到他家时，他家过得并不好，家里有夫妻二人，领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刚超生的女娃。大儿子7岁，可以干活了。可是山村的贫穷和自己生活的艰辛，让他们对外面的生活格外渴望。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以后能走出大山，走出贫穷的生活模式。他们把他送进了学堂。二儿子四岁半，能帮着做些小事。

　　他家和他家大哥家共住一间茅草房，茅草房面积不到六十平方米，两家人太拥挤，于是两家在草房前各又盖了间小耳房，我的起居室就在小耳房里面，占了这小屋的一半，另一半是厨房，我的起居室里总是放许多草，挺暖和，另一半的厨房总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，他们吃饭就在里面，那时屋里没有桌子凳子，就用一个破箱子当桌子，几个木墩做凳子。

　　一家人吃饭时常常是这样的，饭桌上没有什么美味佳肴，只有一盆山茶水和一碗咸菜，有时煮米了，就有那么一点特别的美味——米汤!这样的饭菜他们依然吃得欢，经常是乐呵呵的。

　　我到他家时，因为还小，所以他家也就没让我就劳动，照顾我也不错，白天总是带我到有好草的地方，晚上也给我可口的草料。

　　转眼，半年多过走了，我也快两岁了，当然也派上了用场，开始为主人驮一些东西，渐渐地又驮得多一些。我很累，可是我没有怨言。他家很好，是善良人家，我很感激他家对我的好。许多时候，我叫他们多让我驮一些，但是他们也许是不懂我的话吧，我驮的东西从来都没到过我能驮的最大限度。只听他们对旁边人说：“看，这马小是小，可还是一样的驮，比大骡子还划算。”我不知该说什么，我虽不大，虽然我只是一米一的个头，可我是马，我能驮更多的东西——

　　人们都说马是累死鬼的命。他们却总不愿让我太劳累。男的总是挑，女的也总是背。别人问：“为什么有马还要自己拿?”他们只是笑笑，其实别人不懂，我懂!他们是在心疼我!许多次看到女人胸前挎着孩子，背上架着篮子，我流过泪。

　　又转眼，我有七岁了，到了青壮年，女娃己经能做些事了，煮饭，洗衣。两个儿子都上学，大儿子上初中了，因为在乡上，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回家，我有些想他，他也总是在星期六回家就先来看我，摸摸我的脸，不时还和我贴贴脸，他的手因时常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!看着他能为家里人做事。我在感动之余也感激着他对我的好!

　　这年岁，房屋还是同样的。饭桌倒是换了，是一个亲戚看到他家没有桌子而给的，虽然小，虽然旧，毕竟是有桌子了。菜还是依旧，饭倒是玉米少，米多了些。有时会有放了油煮的酸辣汤。在这时候，全家人都是喜洋洋的，我也高兴，不知是因为他家的情绪感染了我，还是因为那点油的清香让我心情疏畅。

　　到山上地里时，男人和女人总是走路。我驮二儿子和女娃儿，我也注意为他们好，可是我必竟是雄性，又正是青壮年，有时在䧳性面前终究按耐不住。有一次，我看到一匹母马，我按奈不住，又蹦又跳，终于把女娃儿摔了下来。从此以后，女娃儿再也没让我驮，于是我就只驮二儿子，在假期里，就驮他兄弟俩。

　　夏天，我喜欢在回家的路上没有驮什么，只驮他们兄弟俩时下雨。因为那时很凉爽，而且又不冷。我背上的兄弟俩一个坐在架子上，一个骑在我的臀上。他们共披一件水衣。我呢，就会只露头在外面，其余的地方就都被水衣盖了。我喜欢听他们兄弟俩在我背上的对话。被水衣拢着的弟弟总是问前面的哥哥到哪里了，而哥哥也总是让他猜，猜了又笑，笑了又猜测，中与不中，都没关糸，开心就好。更何况弟弟总是能根据我走的路线和脚下的声音猜出到哪里了。有时，弟弟会大声地叫：“这烂水衣，又进水了!”其实哥哥也心疼弟弟，可是没办法，他就说：“忍一忍，就要到家了。”有时风从前面来，雨打在我的眼上，我不好走，哥哥也不好看路。这时弟弟会说：“那雨为什么不从后面来，打在我背上，痒痒的，才怪舒服!”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在深深的泥水中小心地摸索着向前。我知道这是弟弟在心疼前面的兄长，因为在水衣里面黑洞洞的，还会被雨水淋，再怎么也舒服不到哪里去!

　　又是三四年过去了，大儿子已从学校毕业，他没高兴好一阵，因为家里没钱，没让他参加中考。二儿子也上初中了，三女儿在上小学，家里多了一个成员，是一头牛。不过它帮不了我的什么忙，因为它管的是耙是犁，而我管的是驮。

　　家中变了，茅草房拆了，耳房还在，他家和他大哥家分了家。他家在原地盖了一间瓦房，他大哥家则盖在村尾，搬了过去。我和那新来的伙伴就住原先他大哥家的耳房里。他们讲的话我很听不清了，饭食改了，经常能闻到油的味道了。

　　大儿子出门去了，听说是去打工。三个月以后回来，一家人哭作一团。三个月没见，像隔了十年一样。孩子做了三个月的工，一分工钱也没有拿到——被骗了!“没事，人回来就好。”我想这样说。可是他们听不懂。他们说：“钱不要紧，回来就好，吃一堑，长一智，没什么，你才几岁?才十六呀!”我见到了他，他瘦了。他见到我，抱着我的头，贴着我的脸，之后，我哭了。

　　这一年，他家第一次有猪的嚎叫声，他家第一次杀年猪了!

　　看着他家一点点好起来，我欣慰的同时，我也慢慢地老了。二儿子初中毕业，进了中专，女娃儿进了初中，家里又开始拮据了，有时个把月也闻不到油的味道，可是我的草料还是同样的丰盛，我想多做些活，可是他们知道——我老了。

　　后来，我离开了他家，因为我老了，而家的事情太多，东西太重，于是他们用我换了一匹年轻的母马，他们想下一年母马生了小马驹，可以多做事。

　　我离开了他家，而且离得很远。

　　多么想回到故地，看看故人，看看我在他们村的几个孩子，就算不为孩子，只为那曾经温暖的家，我又流泪了。

二

　　马，就是我家以前的马，而我就是在它背上猜路寻方向的二娃子。它在我家生活了十六年，感情太深，思念太多。那个星期六我从学校回到家，看到家中的马不是昔日的马，我心中牵挂，忙问母亲：“妈，小儿马呢?”母亲回答：“换了!”“为什么要换?”“因为它老了，而我们要生活啊!娃!”

　　妈妈——你不知道——其实也知道——

　　我哭了，想念我的小儿马啊!16年的同舟风雨，怎么能忘了?于是我每次在其他地方看到马，总会仔细地看，我希望当中就有我的小儿马，小儿马，小儿马，我跑过去，抱着它的头，用脸贴着它的脸，擦——擦——

　　小儿马，你还好吗?

后记

　　此文是我在二00二年，为曾经在我家生活了十六年之久的马而写的。虽文笔不佳，但是这些年来，无论什么时候看此文，我都会热泪盈眶。因为回忆起在那艰辛的岁月里，是那匹身高不足一米二的小马，陪我们一家走了过来。没有它，我不知现在的我将是什么模样。如里没有它。也许我们一家冷不得衣，饿不得食的日子会过得更久。今天的我也不可能用文字来记录我的情感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。没有它，我将一字不识!

　　现在想想，像这样的一匹老马，或许早就不在世上了，可是我对它的记忆却是永远的——我从它的那里得到的太多太多。

　　时隔多年，我还是要问：“小儿马，你还好吗?”(毛伟托)